那年在西門町看金馬獎老國片回顧展,有一部「夜半歌聲」整場笑聲如雷,簡直要掀翻了當時新聲戲院的屋頂─而且我發誓,有人幾乎就要笑滾翻到座位底下去。
怎麼會是這樣子的呢?在父執輩以滿臉虔誠崇敬的表情形容出來的「三○年代文藝距片」,還有那首膾炙人口風行一時的主題曲,怎麼才不到半個世紀,就淪為這樣一部比許
不了、朱延平更令青年學子捧腹的,「不合時宜」的尷尬影片呢?
就像巴金的劇本搬上舞台,兩個男演員相互緊執著手,淚眼相望,一人說:「哥,到今天我才知道我有多摩愛你!」另一說:「弟弟,我也愛你!」據說這樣充斥於劇本裡的摧
淚場面,是當時熱血青年最受感動的時代經典,而在九○年代的台灣,血腋賁張的浪漫轉成一身雞皮疙瘩,並令人起疑這是台北最新時興的同志戀愛劇。
時代的大氛團,侷限了創作者的想像,也同樣限制了閱讀者的頷受與思考。
有一陣子,商務印書館重印民國二○年代上海出版的「良友」雜誌,我經常翻開來當消遺,對著裡頭「牙粉」「風經丸」的廣告文字笑半天。雖然我不情願用這樣兩個字來形容,但我心裡再沒有更恰當的字眼:幼稚。
一個嶄新時代的啟蒙階段。廣告文字。小報。留洋。西方文學。共產主義。古老中國五千年未有之變局,首當其衝的知識份子之手足失措可想而知。五四的百家爭鳴,照單全收,如今看來,只有共產主義與白話文是真正留下來了,可是失去的我們這一代卻看不到。
中間又隔著資本主義精神與西方霸權勢力的介入,我們的失去,可以絲毫渾然不覺,像天生失去四肢的嬰兒,長大後絕想不到手腳健全的感覺。
因而,我們也就無從領會徐志摩何以在那個時代「呈現」出那種感傷濫情至令人要懷疑他的誠實度的文字風格來?
更何況從台大「現代文學」以降,在台灣引領風格的白先勇等人所受西方美學的影響,再流行於更晚起的諸如我輩的文字工作者,無不以「Setimertalism(山地門答兒)」為
創作風格之大敵,時時戒慎恐懼。
誠如我們對徐志摩的認識是膚淺的,我們對那一個時代的理解與「徐志摩風格」背後一個更廣闊繁複的背景的注視亦是不足的。只是「時代轟轟地向前」(張愛玲語),在「西風壓倒東風」的上個世紀與下個世紀,無論是在更深情擁抱資本主義的大陸或惶惶窮追美日西方潮流的台灣,「徐志摩」式的創作風格與文人典型,真的是一去不再復返了!
歷史的悲劇不斷重覆,鬧劇也相差無幾,其關鍵在於人性。而人性天性是會遺忘的。當我們將「徐志摩」簡化為記憶裡「中學時代情竇初開的浪漫遺緒」的同時,我們也就真的與那個大開大闊的時代正式訣別,匆匆追隨這既興奮又迷惘、既嚴酷又仁慈、既無理又氣壯的二十一世紀邁入文字或將要我為明日黃花的新紀元。
在我們或將也被遺忘的未來,我們有一天或許會想起中國曾經存在一個短命的、激烈地信仰共產主義的,寫過一些以驚歎號做逗點的詩句的詩人,而我們,我們曾經都是那麼,那麼,那麼地徐志摩喔!
文章出處:
現代詩復刊29期